2009年6月30日 星期二

現代鬥傳統──由泰國到伊朗

原載《信報》2009年6月22日〈兩地一檢〉專欄

  六年前的回歸日,五十萬平民上街倒董,導致特首換人。六年後更富挑戰性,百名陀槍的公僕昨在回歸日來臨前上街爭薪,並且預告回歸前夕的下周日由警隊上陣。

  對於槍桿子打出來的中央政府,武裝力量抗命關乎政權安危,何況據報由外籍警官發起,而民主報為了谷七一遊行,借勢高呼〈官逼警反〉。至此,曾蔭權是否借豬流感來阻嚇七一遊行已份屬次要,香港以外的世界就更無關痛癢。不過,這也就忽視了,伊朗近日的衝突有中國六四的影子。

難靠《可蘭經》治國

  伊朗的政制遠較中國開明,不但差額普選政府首腦,更首次由電視直播競選辯論;可惜朝野像台灣,並未學會調和。對立節節上升,造成多人死亡,部分疑遭官方射殺。美英想與伊朗打破僵局,起初保持中立,但眼看局面無法挽回,轉而對在位者施壓。對手受鼓舞,號召抗命、揚言殉教。僑民在歐美群起呼應。西方視為「魔鬼」的前教主陵墓遭自殺式襲擊,在伊斯蘭教裡是不共戴天之仇,朝野的對立更難回頭。為了擺脫宗教統治,顯然有人想像香港民主報說的,用〈鮮血換取民主〉。

  西方報道伊朗衝突,一如其他「不自由」地區,慣以「保守派」和「改革派」作區分,力挺後者的「顏色革命」。其實誰都明白。以今天世界之複雜,伊斯蘭世界不可能再用《可蘭經》來治國。正如基督教《聖經》說,政府是凱撒的事,應該還給凱撒。上策是以伊斯蘭為國教,政府只管世俗事。

  但知易行難。伊朗有七千萬人,是中東人口最多的國家,而且位處伊斯蘭世界的中央,東邊的阿富汗就有用槍桿子來維護伊斯蘭傳統的塔利班。任何取向都可能對鄰國構成壓力,招致反彈。如何解釋政教分離,既有足夠的宗教氛圍令傳統派放心,又不致予西化派宗教干政的口實,首先要講包容,次之要求妥協。若學法國大革命,「不自由毋寧死」,即使政制得以現代化,也不會太平。前蘇聯地區至今的顏色革命,當時舉世同情,但改革派執政後,或成績平平,或內鬥貪瀆,只不過西方很少報道。

  中國六四前,改革派被當時舉世服膺的右翼經濟思潮說服,欲用短痛來一舉掃除三十年的經濟積習,但在無法制下急速開放市場,激發了通脹和貪腐,從而欲開放政治,用人民監督來對付貪官。民間當然贊成,發動學運進逼保守派。不料,天安門前的壯舉感動了全球,愈搞愈興奮,無法轉圜。當時的中央,保守勢力遠比改革力量要強,最後好心變壞事。六四後,經濟大躍進,但威權更甚。

伊朗發展歷史像中國

  伊朗大選的後遺症與泰國極其相似。但由於宗教和上層西化程度的差異,泰國得免流血,伊朗則沒有那樣幸運。兩國表面上是在野的西化民主派挑戰在位的傳統保守派,但其實是現代化過程中,佔選民少數的城市中產與佔多數的農村貧民的階級矛盾。伊朗在位者公布的得票超過六成,被指舞弊。直覺上,發展中國家的選舉難免有 irregularities。但保守派總統方才開伊朗先河,當眾與對手辯論,現在轉過頭來就做票千萬(對手指責),聽來難以置信。伊朗會否像泰國,城市選民覺得自己是精英,應該領導國家,不忿在位者用津貼來「收買」農村,無奈選票不夠,於是用抗爭來提升國際關注,逼在位者讓路?

  表面上,泰國與伊朗都全民信教。不同的是,泰國信奉的佛教不介入政治,即使西化的泰國人對佛教也沒有強烈的惡感;但伊斯蘭教直接參政,伊朗西化的菁英無法接受。伊朗人在種族和語言上不屬於阿拉伯世界,古時在文化上高於遊牧出身的阿拉伯人,加上公元前就曾被歐洲征服,故有點像土耳其,上層親歐洲,對待宗教大概像西方人,表面上 in god we trust,但私下唯一相信的「宗教」是政教分離:信教是個人行為,不要變成制度。

  由於佛教在政治上中立,泰國以皇帝為精神支柱。泰皇在法律上無權,但全民奉若神明。他不表態,總理不敢對抗爭者動武。國家雖然癱瘓,但不至流血。伊朗不同,以名銜 Ayatollah 的宗教領袖為元首,地位類似晚年的鄧小平,負責為國運把關。現任總統尊重宗教傳統,獲元首支持連任,令其得以企硬。但今年恰巧伊朗伊斯蘭化三十周年,對西化派來說亦即中國的六四三十,積怨一舉爆發,不可收拾。

  伊朗正如中國,現代與傳統的衝突已持續了上百年。由於近水樓台,伊朗尋求現代化之初深受俄國影響。俄國之於伊朗很像日本之於中國,既是老師,又是強盜。但進入冷戰時期後,伊朗現代與傳統兩派持續角力,戰情反覆,沒有盡頭。三十年前的國王其實是西化派,利用賣石油的收入大搞建設。無奈實施高壓,被人民推翻,令國家回復伊斯蘭律例。西化的菁英由於受迫害或受不了,大量流亡。美國九一一後,伊朗一位出身上層、流亡巴黎的女士用法文連環圖控訴家鄉專制。時值西方借女性受歧視來罵伊斯蘭,此書備受抬捧,譯成多國文字,拍成電影,在港亦很暢銷。這位女士最近可信在西方伊朗僑民的抗議行列裡。對六四後流亡的中國人來說,伊朗不就是另一個中國?

本地報章取向有異

  但是,中國哪天若真的普選,而中共又勝出,西化派會否激烈抗爭、逼西方介入來拉「萬年黨」下馬?但要注意的是,泰國和伊朗當政者靠佔選民多數的農民來支撐;而中國犧牲農民以製造中產,同時讓部分農民入城,屆時中共的選民會來自城市。故今後只要能保八、讓中產繼續壯大,農民和城市貧民零星的抗爭也就不足以動搖政府(農民起碼不善用 Twitter)。誠然,成長一旦放緩,上升階梯受阻,中產就會轉軚。但要達到伊朗式的激情,仍然相當遙遠。

  伊朗衝突也彰顯了本港報章的政治取向。愛國報固然盡量淡化,有趣的是,新左報也出奇低調,雖然給予應有的篇幅,但社論明言〈外國介入徒令惡化〉。真正極端的是民主報。挾「六四二○」的餘威借題發揮,大字標題〈血腥暴政殺平民 黑色的悼念〉〈民兵五百萬 鎮壓婦孺不手軟〉指桑罵槐。他日中國變天,今天伊朗人「用血肉之軀跟獨裁神權政體大攤牌」的新聞稿,隨時可以改為中國人「用血肉之軀推倒獨裁黨權的長城」。該報應獲頒新聞自由獎。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