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5日 星期一

110419二《都市》:長遠還看《基本法》

原載《都市日報》2011年4月19日週二《都市博客》專欄

6,000元只能當零用,保障不了任何人的生活。得益的只是零售商。商人必然為這筆錢度身定造消費,使你花得更快,甚至暗中推高物價。

預算案爭議終於落幕。深知難以抗拒當局派錢,泛民投票時棄權,「80後」留力等待下一仗。

但撇開政治現實,永久居民每人派6,000元是戰後最差的政策。社會上最近打破禁忌,承認近年在民生上傾向歐洲的左派主張。若此,派錢只會刺激市民單純的欲望,眼紅攀比。新移民如今力爭有得分,本土青年則上街反「蝗蟲」,初見西歐社會的對立。但由內地孕婦佔用港人的生仔牀位即可知,內地愈富裕則愈多人湧來,港人由基層到中層,教育、醫療、就業都面對額外的競爭,這種分化將會有增無已。

何況6,000元只能當零用,保障不了任何人的生活。得益的只是零售商。商人必然為這筆錢度身定造消費,使你花得更快,甚至暗中推高物價。但換了執紙皮的阿婆,恐怕寧願自食其力,由政府用這筆錢集腋成裘,改善醫療、提供養老補助,讓她安心地百年歸老。父母也寧可用來改善教育。

明眼人都覺得,當局派錢是選擇the easiest way out。說到底曾班子只剩1年,明年此時新特首已產生,再過5年就「普選」特首。香港現在習慣拖拉,想解開任何一種深層次矛盾,怕都要十年八年,曾蔭權樂得留給下一任。退一萬步說,阿爺連年水浸,特區為維穩,即使派錢掏空也只須上京伸手。曾班子在這方面駕輕就熟,下任特首的熱門似乎也很熱衷。

最近有人放料,想排除「不可能」的特首人選。但中央無論最後看中誰,此人看來都會與前兩個特首大不相同。近月曾班子的成員幾乎人人被罵,更有5人入院修理,下屆留任的可能不夠一半。大局長卸任後如果想當大義工,以免梁展文之譏,現在也得開始搭路,怎顧得了你我的遠慮?

財爺突然由零讓步反過來全投降,有人猜是阿爺怕港人借紫荊花,來催谷內地的茉莉花。若此,香港不如提早一國一制,用社會主義來包底。這當然是說笑。

其實,曾蔭權競選連任時就顯得缺少管治的意志。但又不能怪他。他講明自己只求「做好這份工」,換言之,從來就只想當打「工」仔,看老闆的指示辦事。這在英治下沒有問題,英國人決策,曾司憲執行。但現在要他來決策,一無視野,二無使命感,加上社會分化,泛民鬥爭有力,建制各為其主,他也就只好做做樣子,但求無過,靜待卸任後榮陞國家領導人。

香港想由靠賣地坐享繁榮的被動小政府,轉型為全球化下外向積極的社會,不再靠派糖過關,恐怕還得從《基本法》入手。這本小憲法成就於將近25年前我們的黃金時代。當時內地唯港是瞻,我們的「審慎理財」正是社會主義大鑊飯的典範。因此除了政制,《基本法》幾乎照搬英治下所有的做法。但25年後,內地暴發加上全球化,《基本法》很多有關經濟民生的假設成疑,香港則良好社會背後暗藏的深層次問題陸續爆發。

中央說,民生無小事。《基本法》部分「過時」的問題,還須認真面對。


2011年4月14日 星期四

110412二《都市》:不要再來一個劉曉波


原載《都市日報》2011年4月12日週二《都市博客》專欄

逃稅也好,抄襲也好,出示證據正式落案。否則像毛澤東說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讓人出境,來去自如。

艾未未被扣查觸動了全球的神經。一個國產的諾貝爾和平獎就夠了,不要再搞一個劉曉波。

逃稅也好,抄襲也好,出示證據正式落案。否則像毛澤東說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讓人出境,來去自如。

近年每逢有同類事件,當局都強調依法辦事,與毛澤東當年「無法無天」劃清界線。但除了夫子自道,還得讓世人看清楚執法的過程。現在連事主的家人都看不見。事主的姊姊說:「綁架也有通話機會」,母親更說甚麼「赴刑場、上斷頭台」的氣話。

要人心悅誠服,帶走人之前,先得當面宣讀法律文件,告訴事主有權請律師申辯,然後在法定時限內完成必要的手續,特別是通知其家人。而不是事主對外失去聯絡(incommunicado)多天後,才經由非司法程序指其違法,甚至風傳事主妻子「控訴」其夫如何不忠。

這只會使人想起,香港資深記者程翔被指當間諜時的遭遇。程妻當時全力營救丈夫,令人難以想像針對其夫私生活的指控。法治昌明的話,非正式的指控只會妨礙司法公正,令事主無罪獲釋。再說,扣查中國人卻用英文發布消息,中文隻字不提,給誰看呢?

更不幸的是,事發在文革後兩次民運的清明時份。1976年的天安門事件已獲得平反,1989年的「六四」,不少人相信最後也會得直。從大局出發,最好不要再來第三波。

我對艾未未的藝術沒有興趣,只知他調查汶川震後豆腐渣工程這類公共事務。他的「特立獨行」或令當局不快。但今天的社會存在太多的不公,苦主叫屈又被打壓。由不少人為楊佳濫殺公安叫好即可知,太多人有冤無處訴,激發非理性的對抗。次之,藝術家的思維和行為往往很主觀,不可能用社會主流去量度。(圖:網上流傳的艾未未行為藝術《一虎八奶圖》,據說是影射政治局九名常委。)最好是別過臉,讓民意去決定其流傳。

誠如官媒說,法律不可能容納13億人所有的特立獨行。問題是,這次扣查艾未未被指黑箱作業在先,對他「抹黑」、妨礙司法公正在後。這也就不僅是此人是否有罪的問題,因為同樣的手法也可以加諸他人。

艾未未對美國媒體大罵當局之後被帶走,又適值近期的「茉莉花聚會」遭到全力撲殺,任何人都不會視之為偶然。

近年官民關係惡化。艾未未以後,類似的事只怕陸續有來。當局可信明白事件對國家形象不利,但自恃全球第二大經濟實體、三萬億美元外匯、國民普遍求穩定,堅持硬碰硬。現只怕反對者也逐漸忍無可忍,加上國際動盪的鼓舞,愈來愈多人豁出去。官民一旦走上不歸路,只怕30年的改革開放將毀於一旦。

這個可能性雖然不大,但正如Nassim Taleb的名著《Black Swan》(黑天鵝)說,最不可能的事也有機會發生。一旦到來,所有人都懊悔莫及。試問一個月前,有誰想到日本會這樣慘?

2011年4月13日 星期三

110413三暖:傑斯和朴智星抵讃


曼聯對車路士爭歐冠杯四強的第後,今日凌晨特地熬夜,看了第二場的直播。賽果正常,也符合我的曼聯一場贏10今天再贏21車路士出局。

曼聯和車路士對英超死敵,我較支持曼聯。但決賽如果是曼聯對巴塞,我更喜歡巴塞,覺得隊形比較漂亮。曼聯的團隊精神無人能及,但過於實際,少了美感。

但也正因此,曼聯最值得讚賞的,不是最大牌的朗尼,而是一對「左朴智星Park Ji-Sung)和傑斯。今晨兩個入球都很清脆,沒有拖泥帶水,都來自傑斯的輸送,第二個更由朴智星射入。這兩個甘草腳法不標清,其貌不揚,身型普通,笑容平凡,沒有八卦。在場上并不特立獨行。純粹是靠勤力、韌力、速度、打不死,一落場就由頭搏到尾,而且相對較少受傷。一句話,no-frill,但實在。

傑斯在英甲大概已衝刺了20年。以37歲的高齡踢前鋒,仍然能夠以速度取勝,世間少有。他來自英國本島三大地區裏最小的威爾斯,是英國球員的異數。除了踢波,只見過他賣手錶廣告,此外沒有juicy新聞。希望他順利退休。

對我們來說,更值得敬佩的是朴智星。他大概是至今唯一能夠長期在英超王曼聯踢正選的東亞人。(也許有西亞球員踢過曼聯正選。但我看英超的歷史很短,而且很懶,也許錯過了。)

東亞球員踢英超少說也有十年,起初中日韓都有,但絕少正選,更像是借來每場亮相幾分鐘,以吸引球員本國擁躉的咖哩菲。最近這兩年更幾乎只剩朴智星。中國踢過英超的幾個球員,由簽約到解約,每人累計上陣的時間可以用分鐘來計算。若有入球,純屬時來運到。

對我來說,曼聯場上的11個人,大概除了朗尼,朴智星的動作和髮型最容易辨認,因此對他的表現印象比較深刻。他的走動和腳法並不優雅,但那股拼勁沒有辦法不佩服,使我想到韓國人的tenacity。每次看韓國隊,打不死似乎是他們最大的本錢。除非技高一籌,如果相差不遠,即使能夠領先,也很容易被他們在中後段纏死。

今晨打到77分鐘,朴智星禁區左輔位接應傑斯從右方撥過來的地波,起左腳射地波網。難度雖然不高,但一清二楚,無可爭議,沒有越位、犯規之嫌。

但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開賽不久,朴智星撞到臉部,到場邊修理。螢幕上直播的治療過程不過十幾秒。只見他在治療師面前頻頻擺部,一臉焦慮,仿佛說趕快讓我回去搏殺。

這對甘草之所以為甘草,球品也好。職業球員近乎惡性競爭,對外矛,對內爭功獨食,完全正常。但很少聽說傑斯和朴智星因為太矛而被逐,或者與隊友爭執鬥氣。

朴智星是東亞的榜樣。相信很反映社會上追求暴富、急功近利,中國球員的自我感覺遠較客觀水平良好,能夠學到朴智星的一半就不錯,特別是拼勁和球品。

110413三暖:日本原來「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9級大地震一個月下來,發覺日本很像中國人說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裡的小與大不是年齡,而是家與國。

日人的認真、敬業舉世無雙。中國人笑其不懂得變通。我們實用掛帥,一則哪行好賺做哪行,二則但求差不多想方設法找捷徑、cut corner,用比別人少的代價來達到同樣的目的最後淪為模仿鬥平鬥賤而不是鬥靚鬥精,甚至以假亂真(電視上所見,內地一些酒店供應的茅,由包裝到瓶子都是真的--除了供飲用的核心)。因此,日本貨特貴,我們的則特平。日本貨量少,我們則氾濫,全世界都用不完。

但沒想到,日人需要大規模地應變時,窩囊至此。首相菅直人看上去謹小慎微、優柔寡斷,大概只能應付日常事務,領導不了危機應變。借用電影術語,這個政府真太冷!

東電更絕對是無恥。所謂的道歉像擠牙膏,每次都是不得不宣佈情況惡化,才在鏡頭前鞠躬。如果不是紙包不住火,肯定還會捂住。

這種道歉,誰都不覺其誠。數以萬計的受害人忍辱負重,他們才是真的鞠躬盡瘁。東電管理層由會長(董事長)、社長(總裁)起,不全體炒魷問罪無以謝國民。

過去這三十多天,洩漏輻射的程度不但未顯著改善,惡訊更如餘震,幾乎每日來襲,不見曙光。福島核電廠屬的地區日前7級強震後,核事故5級一下子跳升2,與1986年人類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前蘇聯切爾諾貝爾核電廠事故看齊。若非福島遇襲,當局恐怕還會在第5級上死撐。

由此看,最好打定輸數,最終累計的貽害恐怕8級都不止。萬一因為餘震,問題進一步惡化,那就真的全球一鑊熟。

要輻射消失,動輒十年八年。日本是世界第三大經濟體,掌握著大量技術、世界品牌,對全球的影響難以估

中國暫時最高興東部沿海人口超密,萬一輻射越海來,加上當局最愛用隱瞞來維穩,對國人的傷害難以想像。

日本大地震一個附帶的傷亡是全球的核電廠。香港當初就有人反對興建的大核現在負面頻傳,絕非偶然。繼被指如無掩雞籠安全不設防之後,今天更說倘出事 每人僅賠$18,港人大受刺激。珠三角計劃中的核電廠,港人必反對到底。已興建的也會被放大問題。新左的《明報》和新右的《蘋果》將會爭取輿論領導權。特區政府是科技盲,肯定挨打到底。

2011年4月12日 星期二

110412二陰:恕我從來不看李敖

連日氣溫超過25度,夏天到了。回來度假的港人紛紛返回美加,起碼要到年底才會再見。

港人住慣美加後,十有九難捱香港的熱、濕、嘈、逼。其中熱和逼甚至左右了回流的抉擇。

我也許生性能忍,也許長在廣州,比香港更熱,對於這幾種煩惱頗能捱。比較怕的只是嘈。反過來,也許是天性,對優美的居住環境並不特別嚮往。三藩市天色長藍、四季如春、空氣清新,絕對是天堂。但不怕說,我不會用香港的生活來換

從廣州來港前的那個學期剛升中一。全班三四十人,只有我和一個女同學有鞋子穿。把我家評為小資產階級」也無話可說

就在那年夏天,班上旅行。大伙出城後,沿著火車軌步行。在小時候用放大鏡來點火柴的陽光下,不少同學特地「行」火車軌上比誰更耐熱。我穿著當時的Nike馮強,都覺得鐵軌發燙,同學們脚板之厚可想而知。我很希望能像同學那樣,因為匱乏而練得更堅強。但家庭背景所限,生存能力較弱。幸虧在反右前夕來港,否則怕捱不過大饑荒和文革。

我至今懷念在廣州的同學,特別是中一同班了一個學期就不告而別的朋友。還有那位貌似江青但教會我拼音的女老師。就憑這套拼音字母,來港後才知道,那就是英文的ABCD.......。然後又省卻我打字學倉頡。


美加友人轉來台灣大嘴巴陳文茜有關李敖寫書罵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回應。大致是說:講歷史,罵得沒話說;但龍著書懷念內戰中的父母,值得一贊。

對於前一半,我完全同意;至於後一半,I don’t give a damn。一場民族仇殺,恐怕死了幾百萬人,得以留下記錄的千中無一。後人有龍應台的筆與名,當父母的就三生有幸。換了普通人,誰來管你的父母當年怎麼樣。日本這次地震,最後埋單恐怕有好幾萬人。在網絡時代應該都會記錄在案,但會留下故事嗎?

我並非主張存者且偷生的犬儒但說到底,死者長已矣,必須放下背後,努力面前。

至於李敖,打從他紅得發紫的幾十年前,就沒打算看他的東西。也許是直覺,也許是性格,太多人追捧的東西,我都懷疑是否真的那樣好,尤其是主觀成份極重的文藝。我比較相信國人的傳統智慧:文人多大話,而且相輕。

直到最近,我才看了小半本他的《孫中山研究》。並非因為對李敖改觀,而是看了香港的辛亥百年展後,想補點歷史課。果然,對李敖的直覺沒有錯,

對他最貼切的描述大概是:博聞強記,筆走龍蛇。但純屬考證,缺乏思想。雖然厘清史實,有助於還歷史的黑白,勝過執著於個別字眼的古文考證,但思想空洞仍然是這類考證的通病。

不只此,李敖更糟的是,考證事實往往是爲了達到既定的政治目的,與今天內地人寫史的陋習並無分別。

李敖無論罵龍應台還是寫《孫中山研究》來罵孫中山最終其實都是罵蔣介石時代的國民黨。老蔣當年迫害他,李敖終身記仇,一有機會就報復,這就是他寫書的目的。

說白了,李敖只是粵語文化爛仔、日語文藝浪人、高智慧的瘋狗

我完全相信李敖說的,孫中山絕非國共版本說的那樣偉大。辦事能力差、心胸不夠寬,甚至并不那樣革命,還好色……..但只要不讓黨史洗腦,無須像李敖那樣引經據典,都可以得出這種頭腦清醒的結論。

李敖旁徵博引,純粹是爲了揭露國民黨歪曲歷史、自我貼金:

一、孫中山並非一開始就高舉革命。他上書李鴻章建議改革不果,才轉趨激進。換言之,本來是改良派,與康有為、梁啟超並無不同。李不肯接受,才把孫推上梁山。

二、孫中山並未獲李鴻章接見。國民黨說他遊說李倒向革命,純屬造謠。

三、叛變陳炯明其實是事件中的好人,孫中山才是壞蛋。陳真正想革命,孫則只想當總統。

看書的目錄就知道,李敖逐一挑戰國民黨史對孫的神化。但稍有常識都知道,國共都不是誠實的政黨,幾十年來在宣傳上無所不用其極,何須看李敖的考證才能有所警覺。

我對孫中山既然不需要知道得那樣細,全書300看了50頁,翻了50頁,結論已經大白,可以扔進垃圾堆。李敖的考證絕對天下無敵,但說到底是枝節,而且是公報私仇、無關宏旨。

論智力、學力,李敖都百倍於我,不會說見樹不見林。問題在於小氣而自大,一個有仇不報非君子的小人。由於夠「統」,近年被借用作統戰工具。但言行一面倒,反而趕跑台灣人,間接幫綠營的忙。

李敖式的歷史病近年在大陸氾濫。很多人借歷史來指桑駡槐。官民都心知肚明,但只要不畫公仔畫出腸,當局也就當作看不懂。

2011年4月9日 星期六

110409六暖:My Speech

《The King's Speech》(皇上無話兒)是近月所看最好的電影,而且比我想像的要好,成為奧斯卡大贏家理所當然。

精通英文的朋友盛讚對白精警。我不夠水準評論英文,但一向偏愛英國人的subtlety,特別是幽默。反過來特怕美式的硬滑稽,1950-60年代是Jerry Lewis,現在則是Jim CareyLaurel and Hardy比較接近Charlie Chaplin,我可以接受,Lucy Ball就免了。Subtle的幽默與硬滑稽可信反映了英美兩個民族的性格。美國人大概因為崇尚開放坦誠,要七情上臉、手舞足蹈、高呼尖叫才能表示真情,否則會被視為有所隱瞞或虛偽。英國人也許因為有貴族的歷史,等級分明,把這種大鳴大放視為沒有教養的vulgar行為,也就是粗鄙。這有點像傳統的中國。因此,傳統的中國人比較接近英國人,但今天的一代會偏向美式。艾未未比較接近後者。

此片大概是題材尊貴的大片裡,唯一需要限制未成年觀眾入場的。香港評為IIB,只比最高的限制III級略低。原因並非色情暴力,而是說當今女皇伊莉莎白二世的生父喬治六世還是王子時,最愛罵“Fuck”。這可信是事實,否則皇室不會讓片子公映。說到底,捏造事實令他人成為笑柄,並非言論自由的範疇。而反過來看,溫莎皇室的量度,環顧全球恐怕絕無僅有,為英式民主自由得了不少分。

本片唯一不足的是扮演喬治六世妻子,也就是當今女皇生母的Helena Bonham Carter。臉型瘦削、顴骨高,下巴尖。不知道已故的皇太后,也就是Queen Mother當年是否真的如此,但給人的印象比較小家。政治正確的人會說我歧視、以貌取人、蔑視女性。但設身處地,80-90年前的皇室會讓子嗣娶一個他們認為不夠雍容華貴的女子嗎?即使戰後的兩代皇妃,由30年前的戴安娜到今天她的兒媳Kate Middleton,都不是這個樣子。只有女皇次子Andrew的前妻Sarah Ferguson樣子比較那個,後來果然也比較出位。

或因此,女主角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在《Harry Porter》系列裡扮演類似巫婆的反派。

《皇上》開映至今將近兩個月,還有個別戲院在演。但正版影碟已到港,只不過非藍光BlueRay也要賣將近200元。

此片我特別感到切身,因為與喬治六世同病相憐。因此,我縱使沒有資格評論影片的藝術價值,但裏面的一些細節有切身的體驗,可以為此作證。

我從小就口吃。父母沒有這個問題。身邊唯一帶點口吃的是我輕微弱智的叔叔。由於父母不太管我,同住的叔叔是我最接近的人。讀小學時,都是他帶我逛街看球。至於我小時候是否有過trauma,唯一想到的是還未懂事時的骨結核。但口吃是否打那次大病開始,完全沒有印象,父母也沒有說。至於是否還有深層次的Freudian原因,就更不知道了,也懶得深究。就讓這個疑問伴隨我過世吧。

我的口吃不亞於戲裡的王子,但後者不同:

我沒有皇帝的壓力,無需在全國殷切期望下公開演說,而且必須動人心弦,因為關乎國運。因此,王子非得在限期內改掉口吃不可,痛苦到不停地fuck。我只是普通人,無需上台演講,完全可以國事管他娘。現在回想起來,間接因此,我起初讀理科,後來靠文字開飯。因為,這兩種工作都是與死物打交道,可盡少開口。

但有好處自然也有代價,我沒有皇帝的資源,沒有人幫我治療口吃。我長於1950年代的廣州和1960年代的香港,當時社會還顧不上殘障的問題。再說家裡吧,在廣州時,父親是傳統的商人,日常只管生意;母親官小姐出身,不碰家務,不帶孩子,唯一的工作是打牌。來港後,母親有自己的生活和住處;父親一窮二白,到工廠當簿記,和我寄人籬下,能給我找到一間還有點名氣的私立中學,又不欠學費就不容易。而作為新移民,不諳香港的制度,不知道是否有機構願意免費給我治療。相對於維生,口吃是小事,日常只能將就著,在公共場合盡少開口。

爲了口吃的問題,母親好像在廣州時,帶我見過一次醫生,但沒有下文。那也許是正常的。一來不口吃不傷身,二來大概要長期治療。1950年代初的廣州,內戰結束才幾年,有幾個家庭有本錢來應付這種不死人的事。即使花費得起,全市也可能沒有幾個人懂得治。戲裡的苦主是英國王子,英國當時幾乎是最先進的國家。王子請教過過好多治療師都治不好,我又有什麽好怨的。他的案例比我只不過早20多年。

關於戲裡口吃的一些怪現象,我完全可以證實:

一、生活上的對話,特別是與家人或者閒談,較少口吃。與陌生人對話,特別是需要辦事、提問,比較容易「發作」。

二、就像戲裡的王子,唱歌基本上沒有口吃,除非是上台表演;又或者在個別較難發音的字眼上形住形住

三、講英文較少口吃。還記得在港讀大三時,一位教授曾這樣提醒我。因為,他也有類似的問題,上課時偶有口窒。毛病雖然遠比我輕,但顯然是經驗之談。當然這在戲裡沒有證實,治療師沒有用一種發音不同英文的語文來考王子。但如果讓王子學講阿拉伯文,可能會有我講英文同樣的效果。原因我很早就想過:正因為講英文不夠流利,要逐字想過才說,逼使我發音時韻律有致,緩和了說母語時搶著spit out的壓力。你聽來也許覺得荒謬:有什麽理由說,講一種自己難發音的語言,反而沒有說母語的口吃問題?但這的確是我的感覺,而且直覺上有一定的道理。

由此看,口吃主要是緊張造成的。一句話,心理因素遠多於生理。不錯,我生理上是有點問題,舌頭下粵語所謂的脷根黏得較緊。小時候在廣州,母親帶我去醫生處剪過。但似乎沒有徹底剪開,也沒有改善口吃。不過自己心裡有數:緊張造成的口吃遠多過黐脷根,否則爲什麽唱歌沒有問題?講英文問題也較少?

正因為緊張造成口吃,而越口吃就越緊張,兩者互為因果,落入惡性循環,到了中學大概就沒救了。這有點像吸毒,越吸越多,難以回頭,很快就變成上海話說的「老槍」(直譯成粵語大概是「長癮」)。最後甚至影響到性格。我雖不至於自閉,但至少是內向,交際場合可免則免,因為面對陌生人無法自我介紹,獻醜不如藏拙。成年後,就算徹底剪開脷根,相信講話很難恢復正常。而且從小沒有機會用口才,即使沒有口吃,表達的技巧也不如人。

口吃是不是一種殘障?由於不傷身,可見的將來相信都沒有社會會這樣界定。但以我的經驗,在個人交往裏,尤其是事業上,口吃的限制不比輕微的身體殘障少。說一句你就懂:由於絕少工作不需要與他人講話,嚴重口吃的人很少工作可以做。不要說是公開發言、接待客戶,就算同事間的聯繫,嚴重口吃都不行。有幾個同事有耐性與你一邊工作一邊筆談或者指手畫腳,最後只好請你另謀高就。

就說我吧,由中學到大學,每逢老師要背書(recite。那時候全班要逐一站起來背書,相當於用筆默書),我都要私下向老師請求免役。同學見全班都背完,只有我沒有站起來交差,也明白是怎麼回事。還好我讀的是基督教學校,校風比較淳樸,沒有人欺凌,否則恐怕很慘。後來讀大學,我也不可能當衆宣讀論文。但不在人前亮相,沒有人記得你,也就很難找工作。找了工作也很難晋升。哪個學校願意請一個既不能講課,又不能出外讀論文為校爭光的教師?一般老師十五分鐘講完的問題,我恐怕要講一個鐘,誰有耐性聽我的課?

我當然也很難做任何需要對外打交道的工作,即使有老闆肯通融,我也不好意思耽誤他的事。說到底,我只能與死物打交道。除了現在靠打字,我可以做而且有點機會做得好的工作大概只有三四種:電腦編程(我在普林斯頓大學做研究時,寫過一個具有同樣功能,但指令最少因而執行最快的小程式。這與我寫作的習慣剛好一樣:大概是邏輯思維的慣性,強項是在兩點之間找到最短的距離);做獸醫(輕撫貓狗背上的毛我做得來,至於我講什麽話、是否口吃,它既聽不懂,也不會笑我。要我學點貓狗叫使它們有共鳴,我也試過,好像不會口吃);日本所謂的禮儀師(以拜山的經驗,與先人講話大概不會口吃。至於家屬,大可以用低頭合十、莊重的神情來表達哀思,其餘一切盡在不言中)……

由於世上沒有什麽工作是可以賺大錢,又不用講話的,這也就排除了我發財的可能。我既沒有創意,可以像藝術家那樣,靠畫筆、雕塑、樂器來賣錢;又沒有特殊技能,例如運動天才,賭錢又不夠運,更怕冒險,因此可以死心。像現在那樣我已很知足,還得謝謝上天保佑、朋友照顧。

有人之所以編出這King’s Speech》,因為編劇本身口吃。只不過比我幸運,治好了,大概成年後已沒有這個毛病。Good for him. 希望他繼續為口吃一族出一分力。

為免融入性格,變得內向到自閉,口吃可能要在十歲八歲之前就治好。這需要很多資源。一定有很多父母沒有錢和精神來面對。學校彼此競爭激烈,也很難照顧個別孩子的困難。但口吃的孩子不可能自治。面對同學的嘲笑排斥,只會避免開口、逃離群體,尤其是欺凌者。而由於口吃治好後,事主長遠的得益很難估計,因而無法用金錢來補償治療者,這項工作只能由社會來負擔,就像其他的殘障。

口吃了六十年,我早已接受,一切只能大而化之。有點擔心的是,近年口吃似乎隨年事而加劇,講話越來越不流暢。加上記憶力日漸衰退,只怕是癡呆症先兆。希望不會像英國物理大師Stephen Hawking那樣,要用電腦代勞。萬一真的是命,到時只好向政府求助。

這就是我作為一個終身口吃者所知道、所感覺的,希望有助於口吃的同道和公眾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