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7日 星期六

《崔家》:我的父親


      先父25年前在港病逝。姐姐、哥哥在內地,在外只剩下母親、妹妹與我,促使我作出多年來最明智的決定,從美國回來定居。
      回港後頭幾年沒去拜祭父親。後來結了婚,剛好外父(岳父)也在歌連臣角,於是每年清明妻家去。
      友人許迪鏘相信是知道我1957自穗來港後,隨父親在上海人的「小圈子」裡生活,送我學者熊志琴編的《異鄉猛步-司明專欄選》。閱後勾起不少回憶,更彌補了自己的一些無知
      司明是上海的知名文人,1950年來港後以專欄為生,可日產萬字,是香港效率最佳的寫照。內容主要圍繞同鄉裡的見聞,觀點開明,對一些海派陋習頗有微詞。司明身為作家,每日讀報,交遊廣闊,收入中等,接觸面自非先父可比。
      這次清明本欲影印幾頁,去靈前讀給先父聽,帶瓶花雕、一碗上海粗湯麵,但臨時疏懶了。父親喝酒但不多,但上海人不喝雙蒸,洋酒又喝不起,紹興酒是the closest approximation。上海粗湯麵是那些年父親在紗廠打工時,每逢周休帶我到彌敦道和荔枝角道交界處看兩毛錢的「工餘場」後,與我到隔壁綠楊邨分享的最廉價美味。幾條肉絲,撒些椰菜,泡在中式miso裡,作料便宜,工夫不多,記得好像賣一塊一。五十年後的今天,連鎖店的下午茶偶然也供應。
      先父在港最後那十年八年,貧病交迫,早已脫離昔日的上海圈子。他離世後,我沒有見過他的朋友,與妹妹也改用粵語。二十多年來,只有去年秋天有年輕朋友帶老闆來談他產品的marketing,才再次長時間講上海話。
      
      先父名「觀鑫」。「鑫」,國、滬語與「新」同音,粵語讀「尶」。1908413日生於安徽(?)1987625日在港離世,享年79
      先父出生大約半年,光緒與慈禧先後相隔一天離世,兒皇帝宣統(溥儀)繼位。三年後辛亥革命爆發,翌年滿清遜位,結束兩千多年的帝制。但接著的十多年,北方軍閥割據、南方共和脆弱,彼此爭鬥不息。要到1928年南方完成北伐,才算是全國共和。這是先父童年到大學的階段。他在哪裡生活、受教育呢?
      北伐後,國民黨名義上統一了中國,但軍閥的根未除,共產黨又乘勢冒起,與國府鬥足20年。日本看準中國內鬥,先於1931年佔領東北,六年後全面侵華。漢族地區除了西南,幾無倖免。先父的青壯年「撞正」抗戰和內戰,他有否介入或遭劫?如何謀生?在哪裡成家育兒?
      我懂事時已是中共治下。有意無意,父親對民國時期的經歷從來不提。我只知道籍貫是安徽()太平()、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土木工程系。知道籍貫是因為我入學要填報,習慣上子女跟從父親;學歷是因為父親來港初期想找工作,填過些履歷。
      但即使我唯一所知的這兩項,在現實中也幾乎無跡可循。籍貫方面,所謂「安徽太平」只是按傳統沿用祖上的出身,父親從未提過家鄉,語言、飲食、習俗、親友……,沒有一樣與安徽有關聯。父親那一代唯一的親戚是他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也就是我的姑媽(粵語「姑姐」)和叔叔。四兄妹三個住在廣州,一個落籍上海,彼此間只講上海話。此外未聽說有表親。父親的朋友也幾乎都是上海人。如果不是後來廣州小姑媽的後人交給我一張民初的照片(圖中的成年人應該是我的祖父母,男孩是先父),我甚至不敢說父親是否真的生在安徽太平。
      當年的太平縣現已撤銷。安徽名為「太平」的地方在網上只有今天黃山市內的「太平湖」和明清的太平府,後者轄區相當於今馬鞍山市及蕪湖市。就附圖看,父親家境不差。若此,家鄉是太平府也就是蕪湖地區的可能性大過太平湖。
      由此看,父親四兄妹可能是從小被鄉下父母送到上海成長的「移民」,就如今天內地人從小送到西方的子女,長大後跟從居留地,祖籍純屬名義
      這在父親的時代可能很常見。從街頭賣唱行乞的《鳳陽花鼓》即可知,安徽是窮省,當地人慣外出討飯到上海謀生的安徽人,女的當「娘姨」(家傭),男的拉車、剃頭(理髮),與鄰近各省來滬謀生的「農民工」通稱「江北人」,就如「賓妹」「賓佬」的香港蔑稱。
      父親與三個妹弟若幼年由安徽中產家庭移居上海,成長後自然只講滬語,遠離家鄉,以免被當下人。香港今天新移民的下一代不也只講粵語,不用父母的鄉音?說到底,人望高處,毛澤東話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父親從來不提他的「前傳」,我雖然有點納悶,但四五十年前,晚輩對長輩若有疑問,只會放在心裡。換了今天,我也許會婉轉地問父親。但現在錯過了機會,也不覺得可惜。父親不講,必有他的理由,我應該尊重。我討厭美國人那種凡事問,認為只有講出來才算數。這當然是法制觀念。但人與人之間的微妙感情可以用法制來解決嗎?美國人之間的衝突,很多就是彼此逼對方表態造成的。(後補:近日離世的Mike Wallace就是我不欣賞的美式王牌。)
      如果父親都只是「假」安徽人,我就更扯不上邊。未聽過一句家鄉話,未吃過徽菜,從未踏足安徽,每逢被問及是甚麼人,我慣說:「我父親是安徽人。」言下之意,我不說我是什麼人,但明白傳統的家鄉觀。
      由於吃文字飯,這個「安徽人」的「假名」,有時候甚至可以沾點光。安徽雖然窮,但由清朝桐城派到現代的胡適、今天的楊振寧,才人不少。但我不可能高攀。
      
      我在這方面贊同美國人的成長決定論:只看Where are you from?不看Where were you originally from?依我看決定人心態和行為的是天生的性格和後天的成長經驗,血緣的因素極微。Jerry Lin林書豪即為一例。他贏波後誇張的動作完全是美國式,東亞球員會含蓄很多。但長居美國的華人會Jerry的成就看作炎黃子孫的優越性,間接反擊白人主流對他們的壓抑。同樣的,台灣的人把Jerry看作台灣的驕傲,間接對抗泰山壓頂的大陸。
      但我總覺得,美國華裔受白人社會socialization的影響過於華人父母的家教。以此角度看,先父是上海人,而我是廣州-香港人。我們這兩代不論好壞,都來自同化我們的地域,與祖籍無關。
      但是,我也許會去安徽走一遭,看能否找到先父性格、成敗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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