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5日 星期日

170625日凌晨29°C 83%:多謝父親(一)

    今天2017年6月25日是先父離世30週年的忌辰,也是父親帶我偷渡來港的第60年。上月週年例行上山時,家人提醒我,今年應就先父留點記錄。的確,應該趁我還有記憶、講得明白,叩謝我這個真正的父親。
    先父的生平對社會沒有什麼重要性。而不怕說,我對他所知的也很少。這裏純屬個人的回憶,加上一些推理,試圖填補期間內太多的空白。
    先父不善語言。除了上海話,可以講流利的國語(現在的普通話)。但粵語是他的死穴,雖然半生在穂港生活,始終分不清「番梘」與「番茄」。
   我兒時在廣州,粵語是母語。此外由於父母之間用國語,聽慣了,也就兼懂國語,但一般只聽不講,就像今天父母來自內地的港人,聽得懂父母的家鄉話,但回應用粵語。
   幸虧後來母親去上海生我妹妹,把我帶在身邊。前後住了一年半,迫於環境學會了滬語。再回到廣州後,與父親就改用他的母語。來港後,父親完全活在上海人的環境裏,我也就順其自然,在社會上用我的母語,在他的圈子裏講他的話。
   爲此,此文會回歸白話文,不帶粵語、港語用法,也不夾雜英文。
   父親離世時,我42歲,但此前只有大約一半時間同處一屋檐下。由我大約4歲開始懂事算起,廣州7、8年,是我的幼兒園和小學時代。來港後頭尾10年,是我的中學和大學年代。但初中有一年多跟母親住,與在工廠寄住的父親一週見不了一次。最後是我自美國求學回來居住的4年。
   此後我再去美國,一住将近8年。父親就在那段日子裏,步入了人生最後的階段。我在美碰巧也過得比較辛苦。第二年入院個多月,接着工作要麼不穩定,要麼凌晨上班、緊張得難以透氣。加上紐約的家生變,在美頭6年又不便出境,除了給港寄點家用,鞭長莫及。父親後期中風和中尿毒,完全由母親與妹妹撐住。
   父親離世的消息是家裏通知我在紐約打工的報館在港的辦事處,請他們致電美國總部轉告我,說一切搞掂,不用回來了。時爲紐約上午報紙清樣前,我謝過香港同事來電後,接續做原來的事。當時紐約已經沒有家人需要轉告。
   母親和妹妹打點了父親的後事,事後沒有補說經過或留張照片。唯一有形的是先父在政府設施的龕位,成爲我每年的清明之旅。
   我對先父的背景所知近乎零。但從他出生和成長的歲月,已足證一個人在生60、70年,即使活在深山,也默默地承受了世上的蝴蝶效應。活在大時代的話,就更不用說。
   先父名觀鑫,籍貫安徽省太平縣,生於1908年4月13日。大約半歲,在母親或傭人的懷中,由慈禧恨透的改革派皇帝光緒過渡到兒皇帝宣統。中國進入兩千多年帝制的最後三年。父親這個清朝末代子民,頭髮都還未長齊,就掉辮子了。
   但此外,父親在哪裏出生、成長、上學;祖父母的名字怎麼寫,以什麼爲生,在哪裏終老;家鄉還有沒有人,父親從來不提。
   父親往事如煙,我猜有三個原因:一則父親本性低調,屬於那種縮起脖子做人的傳統中國人。二則母親帶着我下嫁父親時,由於她的一些背景,崔家可能有意見。母親自此有芥蒂,父親可能也就順着,不提自家的事。
   第三可能是時代的原因。我懂事時,廣州已解放(當時按習慣是這樣說)。無論是因爲我的血統還是父親抗戰時聽說在國民政府裏做過公務員,都最好不提,忘記是福。
   沒記錯的話,解放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肅反。反者,反動派也,主要指國府時期留下來的美蔣特務。而所謂肅清,或許說槍斃比較容易理解。中國這麼大,當然不可能沒有特務。但以當時的做法,怕更多是莫須有。萬一得罪人被報復檢舉,有口難辯。在中國,政治性案件至今都不能以法治來解決。
    更不巧的是,我哥哥也就是父親的大兒子是空軍。他是內戰後期背着父親從軍的,真心想解放中國。及至解放後肅反,無論是他出於愛國,向上舉報大義滅親,還是有反動的家人連累他被軍法侍候,都足以家破人亡。我作爲兒童,雖不至於被打成日寇,但在解放後的環境裏傳開,在地方上也難免被另眼相看。
    或因此,父親隻字不提自己的事。我則出於性格,也許還有那個環境下養成的直覺,也就不問。
    因此,以下只能憑與父親一同生活的記憶、在親戚間側聞的一言半語,加上時代背景的推論來臆測。
    首先,在60年前中西交匯的香港,父親的姓和名就令很多人頭痛。當時莫說香港,連廣東都很少人姓崔。有這個姓的,十有九是laosung/北方佬,要麼就祖上幾代搬去了南北韓。我57年來港,直到80年代後期從美國回港工作,才在同行裏遇到第一個同宗。現在當然很多了,甚至有國務委員、特首、藝人.....。當時的香港雖不致因爲姓崔而受歧視,但客觀上會覺得自己與陳李張黃何有落差。
   對港人來說,更麻煩的是先父名字裏的「鑫」。當時很多人一見就皺眉頭。市面上沒有粵音字典--除非你有關係,去請教港大中文系或者洋中國通的訓練班。有人說讀「鑑」。但我只聽父親用上海話讀xing或xin(普通話原來讀xin),不知道粵語怎麼讀,又不好意思問國文老師。填表時人家問起父親的名字,我索性說「三個金」,表示我也不會讀,你看着辦吧。
   如今上網方知,「鑫」字原來的確取其形,寓意金多兴盛。祖父顯然想父親這個長子多金旺族。但把前面的「觀」改成「匯」就好了,不是看着別人得金,而是自己匯聚。那我也就成富二代了。
   父親在經濟上最鬆動的時候,應該是解放頭兩年,私營企業仍未完全充公或收歸國有前。但即便那時,父親經營的進口貿易,連他在內最多也只有三個人。只有「三」這一點符合「鑫」的字形。
   父親來港後,再也沒有翻身。大概70年代初離開工作的書店後,就沒有固定的差事。好像偶爾蒙相熟的同行關照,幫忙跑腿送貨。在港30年,恐怕一個月未賺過一千元。
   我來港時,每逢要填表,都有籍貫欄。當時根據中國傳統申報。即使生在香港,從未到過父親的家鄉、不會講家鄉話,仍然要跟父親的籍貫填。其實,莫說太平縣,我甚至未到過安徽這個省。只有一次由北京坐火車去上海,沿途穿過安徽。經過時,我特別用心看。那恐怕是40年前的事。
    我並非不想去安徽太平,更不是玩本土、抗傳統,拒絕被父親的籍貫強姦。而是,父親從未提過家鄉,從未聽說家鄉有人來信來訪,家裏沒有一樣說得上是安徽的事物,我也從未吃過家鄉菜,哪怕是配菜調味品,我甚至不知道,家鄉是否還有人。只有一次,不知道怎麼會提起,好奇的問父親:安徽話怎會說,說一句來聽聽好嗎?還記得父親顯得很靦腆,用低到幾乎聽不出的聲音講了兩個字。不記得是什麼了。
   由此看,我懷疑,父親是假的安徽人,實際上是同化的上海人。根據我看過他小時候唯一與父母的合照,一家大小穿長衫馬褂,背景是中國古老大屋廳堂的擺設。看父親的年齡當屬民國初年。以此看,他的父母的確是安徽人,他生在安徽太平。
   但我猜,祖父當時大概在鄉下有點錢,不想安徽窮鄉埋沒了自己的繼承人,從小把這個長子送到上海,精心培養,就像今天的內地人把稚齡子女送到洛杉磯當小留學生。但這一來,子女長大後也就變成成長地的人。這是你教育的代價,不能怪他們長大後不認祖。
   人往高處或無可厚非。但我小時候在上海住就明白,上海當時來自鄰近窮鄉,尤其是長江以北的居民,男的剃頭(理髮)、拉黃包車(人力車),女的做娘姨(家傭),專門侍候上海本地人。「gongboknin」(江北人)亦即下人安徽人就屬於這一羣。安徽自古就窮,最出名的不是桐城派文人、徽硯,而是在饑荒中,連羣結隊穿州過省討飯唱的《鳳陽花鼓》。
   這種城鄉差距所造成的族羣認同,任何地區都存在。在上海成長的父親如果不想認是安徽人,也就可以理解。
   (待續)

2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崔先生,據我理解,"鑫"在粵語讀作"音"。中大有網上粵音字典,可到下面網址查看
http://humanum.arts.cuhk.edu.hk/Lexis/lexi-can/

Patrickov 提到...

本來想留上面那位仁兄的話,但在下深信,既然崔先生曾上網搜尋先公的名諱,當已知曉該字的粵語讀音,故不敢多言